《金翼》

林耀华. 2015[1944]. 《金翼》. 庄孔韶,方静文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读的这个版本是44年初版翻译过来的。

初读《金翼》,族长,风水,两个家族等等元素,都让我想到《白鹿原》之类的大部头书。尽管两者的发生地点相距甚远,但中国历久演化而来的乡土社会在广袤的土地上维持了基本相同的结构与机制,而去描画这一结构与机制便是这些民族史小说和学术著作的目标。

本书关于“变”与“不变”,造成“变”与“不变”的力量是什么?我粗暴概括为“个人,而非外来群体”。改变一件事的力量往往是内部的一个人,而不是外部的一群人。土匪、国民党、共产党,尽管在村子里一下子挂起短期的旋风,金翼之家却在其中屹立不倒。而生意的拓展和崩溃,商会的建立,张家的陨落等等大事件,都肇始于个人。个人的欲望,个人的死亡,个人的教育、婚姻等等。这些因素带来关系的改变,新的关系被建立,旧的关系被消除。无论是三五个人开始合作或者反目,还是更多的人对一个主意表示认同或否定,这些都受到关系的影响。最终这些乡土社会内部的关系带来了“变”。而外来的力量对乡土社会很难带来颠覆性的变化,它们最多只是有经济利益,土地资源上的需求,而乡土社会的关系的弹性,生活方式的弹性也抵御了这些力量对它们的影响。金翼之家是乡土社会的一个代表,他们业务能力强,处事正直积极,通过不断与时俱进巩固扩大自己的关系,从而抵御了外部的这种力量。当然历史告诉我们,这种稳态在千年之后即将随着工业革命和世界大战走到尽头。在书的结束,日军已全面占领福州,而老东林又再次拾起锄头和孙辈们耕作。外部力量越来越强大,金翼之家的“风水”会将他们引向什么样的未来,这是结尾留下的开放式问题。如英文版序所说,“现在正经受最严峻的考验”。

《金翼》是一本篇幅不长的作品,舍弃了许多细节上的描写,几乎没有多少带引号的对话。二十个章节的题目都十分明确,围绕各自特定的主题,不像民族史小说一般按时间序娓娓道来,更像是作者已经做了一些剥离加工。这使我想到《江村经济》,而其中评述性的话语更增加了其学术作品的意味。这些评述性的话语不得不跳开当时人们视野所限来做一些高屋建瓴的评判,这些文字显然被传统的“小说”所排斥,又没有“评书”般的表演性,它们证明了在本书中文学性和学术性存在着一定矛盾。这样的写作风格十分可爱,是很好的初步尝试。

Note:仓促写的第一感受,如果要发展成交上去的读书报告,可以1)参照《乡土中国》等经典著作的具体论点;2)多做文本分析;3)联系作者个人和学派背景;4)多提批判性建议……


最后交上去的读书报告(略有凑字数和赶工情况)

《金翼》读书笔记

2019.4

初读《金翼》,族长,风水,两个家族等等元素,都让我想到《白鹿原》之类的大部头书。尽管两者的发生地点相距甚远,但中国历久演化而来的乡土社会在广袤的土地上维持了基本相同的结构与机制,而去描画这一结构与机制便是这些民族史小说和学术著作的目标。文学工作者把《金翼》当作学术作品来看待,期待从中能得到与乡土作者们视角相异的独到观察。社会学者把《金翼》当作经过加工的田野笔记,其真实性不能当作调查得到的一手资料来对待。我想解读金翼所传达的信息,首先应该从其文体出发。

《金翼》是一本篇幅不长的作品。与传统小说相比,《金翼》舍弃了许多细节上的描写,几乎没有多少带引号的对话,而其中很多都不是对话,只转述其中一人说的话。少数的对话全部涉及主角东林,包括和郑卢国谈亲事,算命,接受吴颂南祝贺,和芬洲谈论教育,讨价还价,惩罚三哥等。在全书中这些对话主要都用来展示东林和其他有势力的人的关系,以及东林对自己家庭维系所做的努力。换句话说,这些对话反映了东林的“关系”和“家族”,这正是本书最大的两个主题,我们之后再做讨论。

在叙述围绕着东林展开的同时,《金翼》登场人物众多,且大多有名有性。一些角色看似不重要,却又在时间跨度很大之后再此出现。纷繁的人物并没有完全显出主次,除了是否是“金翼之家”的一员这个标准。小说和电影总要去白描以塑造一个人物。这些白描常常使读者能对一个人物有自己的定性,有时他们带着某些“反派”色彩,如《白鹿原》中的黑娃和小娥。但本书着力避免这一点,如三哥的结拜兄弟香凯,仅有几次出现,但都对一些人的命运走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有良好的教育背景,曾来三哥家做客,也曾做过土匪头子,绑架三哥后偷偷救下他,后来成为军官时帮东林救下店员李宽,最后作为士绅之一促成航运僵局的和解(金翼之家这个名字也是他提出来的)。读者很难对这个角色做一个评价,或者说只知道他“做了什么”而无法知道“他怎么样”。我想这种情况更加“社会学”,个体没有被用放大镜去观察,只是被置于群像之中,这有利于读者去感受人际互动作为过程而非结果——不同的角色没有体现出自我的情感和偏爱时,互动也会发生,社会仍然在持续运转。林耀华在《义序》中提到,“生命史的方法,虽以个人生命为主体,然同时也就是表示众人或社会的生活过程”。《金翼》除了金翼之家的成员,绝大多数角色的生命史和香凯一样只有碎片,人物形象并不丰满,这导致文章读起来像是流水叙述,是一种遗憾。

《金翼》二十个章节的题目都十分明确,如“大米交易”、“土匪”等,围绕各自特定的主题进行叙述。这点上类似《江村经济》之类的人类学著作,但后者的叙述一般没有时间先后,没有一个铺开来的过程。《金翼》把这些主题讨论穿插在整个故事的展开过程中,在章节中具体讲述这些农业、商业、仪式活动的情况,整个故事仍然有始有终。(这其实挺像日本动画的季番,13集左右,头尾剧情为主,中间则是小故事,比如常常有烟花大会、海边合宿、去KTV之类的元素出现在番剧中段。)两者互为表里,但这些主题讨论不得不打破一般民族史小说按时间发展的娓娓道来。比如民族史小说写农业,主流必然是随着季节变化将农业生产的故事穿插到主要的叙事中。《金翼》更像是作者已经做了一些剥离加工,读到第七章“农业系统”之前读者(尤其外国读者)不会接触到农业的描写,这和《江村经济》这样的学术作品是一样的。相反,读者会在之前的具体描写仪式的部分看到“五子”等粮食作为道具参与进来,而不了解农业作为农民的根基,就无法体会到这些粮食在仪式中为何这么重要。

各章随着情节发展,出现一些评述性的话语,它们更增加了《金翼》学术作品的意味。这些评述性的话语集中在每章结尾部分,语气很像纪录片的旁白,如“东林经营的生意完美地保持了平衡与协调”(大米交易)“仪式再次起到了整合的作用”(分家),“他对社会福利、公共管理以及乡村事务的兴趣以及与本地人之间广泛的关系,对黄家及其生意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河运),“庆典加强了黄家与更广泛圈子之间的关系,也进一步提升了东林的名望,这使他在省城做生意和应对公共事务变得更为容易”(张家与黄家)……这些文字不得不跳开当时人们视野所限来做一些高屋建瓴的评判。这些文字显然被传统的“小说”所排斥,又没有“评书”般的表演性,它们成为了本书中文学性和学术性之矛盾的具体体现。

 

当我试图用一两个词总结本书内容时,我想到的是“变”与“不变”。造成金翼之家“变”与“不变”的力量是什么?不是外来群体。土匪、国民党、共产党,尽管在村子里一下子挂起短期的旋风,金翼之家却在其中屹立不倒。那是什么使得金翼之家成为金翼之家,而张家则陨落?生意如何拓展,公司如何建立?……这些事情都肇始于个人。东林通过与姐夫芬洲交流而走上经商道路,金翼之家通过三哥的结拜兄弟香凯得以多次避免灾祸。芬洲因儿子亡故而从店铺退休,家中的婆媳矛盾使她不得安宁。东林通过三哥受到的良好教育垄断盐务,通过小哥学法律的朋友救出被指控的三哥……整本书就是在举这样的例子,黄东林家通过不断壮大自己家族的同时也扩大朋友圈,使得自己能够抵御土匪、官司、更替的政府……

一群人的集合,无论是金翼之家还是黄村,这个集合还应该同时包括所有这些人拥有的关系。作者在第一章就直言不讳:“在谈论一国、一家或者一个个体的命运时,我们所说的是人际关系。”A对B所能施加的影响就体现在两者的关系上,它也更体现在对B和另一个人C的关系上。生与死尤其如此,孩子的出生可以给一个家庭带来关系的调节。而老人或子女的死亡也对家庭关系带来显著的破坏,因为关系被消除了,原先的制衡状态缺少了几条拉力。如作者所说,“我们日常交往的圈子就好比一个由竹竿构成的保持微妙平衡的网络,用橡皮带紧紧地绑在一起。当太用力地拉动其中一条带子以致断裂时,整个网络就会混乱崩溃。每一根紧紧相连的竹竿就好比生活中与我们相关的一个人,将其中任何一根完全抽离,我们都会混乱、痛苦,直至崩溃,而所有的节点都会暂时松弛。”这样便不难理解为何芬洲因儿子亡故而一步步家道中落——一个人消失后所有他的关系也被带走了。对整个网络来说这是很显著的破坏,它甚至能像水面的波澜扩散开来却没有制衡。而东明的网络则越来越大,关系通过孩子们接受教育、自己和孩子们结识商人、士绅、官员等得到传递,所能够用于制衡者也弥多。如果要对作者的这个“网络”妙喻做一些补充的话,我想这些橡皮筋未必全部都是紧绷的,理想状态下一些橡皮筋的角色就是松弛地套在两点间,为可能而来的扰动所做好了准备——当它需要一个拉力时随时可以提供。黄东林拥有许多这样的后备拉力,前述外来的力量对这样的乡土社会很难带来颠覆性的变化,它们最多只是有经济利益,土地资源上的需求,而乡土社会的关系的弹性,生活方式的弹性也抵御了这些力量对它们的影响。“东林认为,共产主义、封建主义和军事主义,或是政治的、社会的和经济的动荡,都同样搅动了人们的说,但最终均无法彻底改变它。”(地方政治)

除了保持“不变”,东林是如何发起“变”的呢?无论是三五个人开始合作或者反目,还是更多的人对一个主意表示认同或否定,这些都受到关系的影响。文章经常用“有影响的人物”这样的描述,正是在说明他们可以最终这些乡土社会内部的关系带来了“变”。金翼之家是乡土社会的一个代表,他们业务能力强,处事正直积极,不断与时俱进巩固扩大自己的关系,在外部力量面前保证了一种稳态,同时试图抓住机遇来创造更大的价值,如伐木、重视教育、修建房屋等。

 

我被提醒上面的分析十分功能主义,这很可能是把问题简单化了。黄东林不是“神”,没有像一个化妆的人一样去设计一切东西。否则这无法反映我们在读书报告开头所要求的中国乡土社会的特色或者说模式。得去寻找这些变迁背后的动力。“正如我们在黄家所粗略看到的,诸如出生、教育和婚丧嫁娶,是可能脱离正常生活轨迹的阶段。每一阶段都以危机开始,而每一次危机都激起变迁,并伴随着将生活从偏离的轨道上拉回来的仪式。”(摆脱贫困)“如果说命运是我们的关系之网,它施加于我们的牵引,就像橡皮带之于硬竹竿的牵引,那么其中必然存在某种平衡。”(东林的早年生活)结合这两段“评述”,作者并不把黄东林的传奇人生看作是“不变”,而是看作平衡不断被威胁,然后达到另一种平衡。黄东林看似主动的行为其实有其被动的一面,如他在茶馆卖花生是因为在家里受到农事的压力和亲人的嘲笑。全书开头两三章的“评述”密度是最高的,作者看似不经意间已经把贯穿全书的这种动力学解释抛了出来,而之后的工作则更多是在丰富它,具体地把仪式、农业、教育、官司等所提供的动力和应力铺陈开来。

 

前面提到,全书的主题是“关系”和“家庭”。家庭始终是黄东林的初级群体。个人的命运首先维系在家庭,或者说家族的命运之上。全书结尾告诉我们,金翼之家的这种稳态在千年之后即将随着工业革命和世界大战走到尽头。日军已全面占领福州,三哥随高校大迁移去了山区,四哥接管了店铺但生意已严重萎缩,而老东林又再次拾起锄头和孙辈们耕作。时代洪流面前,这个风水极佳的家庭也是脆弱的。随着几位哥各自迎来自己的“命运”,原先家庭的概念也发生了变化。金翼之家起源于血缘和农业、商业的合作,而现在已不需要几位儿子的紧密团结来办成事情——他们更像是有共同利益的合伙人,却在不同的地方各自组建自己的家庭。家庭完成了向家族的转变,这是作者给读者展现出来的中国乡土社会的家庭图景。而这“最严峻的考验”,不仅仅是金翼之家,也是作者眼中整个中国乡土社会的考验。“孩子们,你们忘记把种子埋进土里了!”中国文明的辉煌得益于其延续性,由千千万万黄东林式的家长组成。他们在时代剧变面前种下了中国乡土社会最宝贵的生机。